2014年8月15日 星期五

歷史的眼光

 作者  Yofe5566 (泰科科)                                        看板  tunglin
 標題  [閒聊] 歷史的眼光
 時間  Fri Aug 15 21:04:44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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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十五年》的作者,黃仁宇教授,始終提倡要以歷史的眼光看問題。對他而言,中國
自春秋以來的褒貶筆法壟罩著歷史的寫作。人們看問題,問的是「是非正統」,而忘了去
理解,我們看來如此荒謬罪惡之事如何可能。

與這個觀點相應,黃仁宇很早就注意二十四史中的食貨志,也就是當時經濟制度的文獻。
黃仁宇自己承認,這個觀點受到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影響,這剛好和Hobsbawn的觀點不謀而
合,只不過,後者要對抗的是以外交宮廷史為主的西方敘事傳統。

唯物史觀,簡單說來,就是「概念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事件都有它的政治經濟背景。這意
味著,歷史上的悲劇或英明,都不是偉大人物一手造成。去怪罪或讚頌,在歷史的眼光中
都沒有意義,有的只有歷史的長期合理性。秦始皇如此,希特勒如此,蔣介石也如此。

中國傳統的歷史筆法,除了講褒貶,但也講天命,講勢。例如我們現在說「德性」,但在
過去,「得」和「德」通用,也就是說,政權所具備的種種特徵(得),都有其正當性(德)
。在歷史中,黑格爾說對了:凡是存在都是合理。

這樣的觀點是否蘊含著,我們不應譴責歷史上的悲劇。舉凡古老的侵略行動到一二戰以後
一再發生的種族清洗,被強權容忍的人間慘劇,是否都因其有歷史的合理性,而被原諒?

這樣的質問也許太倉促,但應該。

我想,我們應該先去問問,如果不以這樣的眼光,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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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要借用希臘神話中,極富象徵性的一幕。當博修斯奉命去討伐梅杜莎,每個與女
妖對到眼的戰士無一不變成石頭。最後,博修斯靠著盾牌上的倒影,掌握了梅杜莎的位置
,一舉將其捕獲。

Calvino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借用這個象徵,去比喻詩人的創作:詩人必
需與現實保持一定距離,才能保有其創作的魔力。

我倒認為,這個象徵能夠更好的說明我們對待事件的態度。在故事中,任何嘗試以自己的
雙眼捕捉梅杜莎的人,都不免變成石頭。而只有間接地從倒影去看,才能看清她,同時保
有自我。

台灣是一個充滿悲劇的地方。幾乎每個現在被歸類為高山族的原住民,都有一段在平原上
的古老記憶。荷蘭人雖然有種種壓迫的手段,然而真正進行大規模屠殺原住民,卻以鄭成
功為始。從西部開始,然後一直到東部的葛瑪蘭、阿美族。漢人之間也沒閒著,泉州人殺
漳州人、客家人殺閩南人;然後是日本人;然後是蔣介石政權,手被串著鐵絲的知識份子
跪在淡水河邊一個個倒下......。

如果我們是沙鹿社(多諷刺的名字啊)那僅存的六人,我們會不會恨漢人?如果我們是那些
為了保衛家鄉而反抗國民黨的青年,難道不會對外省人一輩子懷恨?但是如果我們如此,
那要怎麼理解,莫那魯道當年下的命令:不殺漢人?

博修斯的神話告訴我們的事情就是:如果用肉眼去看,我們會變成石頭。僵化、固執而沉
重。我們會恨閩南人、會恨日本人、會恨外省人。

當博修斯將梅杜莎的頭砍斷,飛馬從血泊中躍出。至此,他將梅杜莎的頭帶在身邊。對我
而言,這意味著博修斯接納了現實,並以某種方式背負著現實。而也只有從歷史的角度出
發,我們才有可能保有自我,甚至踏上飛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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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應該再講一個故事,同樣關於首級和首級的象徵。

1978年,愛爾蘭小說家威廉‧崔佛寫了一篇《愛達》的短篇小說。故事的主人翁,愛達,
是愛爾蘭的一個高中老師。一天,他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新聞,關於一位英國士兵的妻子,
其丈夫被愛爾蘭共和軍殺死之後,愛爾蘭共和軍將他的首級包裝在餅乾盒裡,寄給這名英
國士兵的妻子。後者在不久後自殺了。

愛達和博修斯一樣,她間接地了看到了梅杜莎。她想起自己的父親也被英軍誤擊而死,她
想到自己一直有種焦慮,其實她根本教導不了學生,因為她根本從教育中沒學到什麼。她
想起生命中遇過的人,一些友善的天主教徒但其實是愛爾蘭共和軍的殺手;一名信仰新教
的鄰居不斷挑逗她去贈恨所有天主教徒。

於是,愛達開始向班上的學生說這些事情。學生的反應很常見:「這種事天天在發生。」
但愛達還是不停的說這個故事。

小說結束在當愛達目送學生走向操場:「她所提供得一絲希望過於渺小而無用,和那些被
人們視為理所當然、如影隨型的恐懼相比,根本不痛不癢。但她還是不得不繼續相信一件
事情的重要性:怪物不會永遠是怪物。」

也許我們應該記得,梅杜莎也只是因為其美貌和慾望被懲罰,就像愛達了解到的:怪物之
所以是怪物,不在於其和我們不同,而在於其與我們是如此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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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歐洲國家相繼簽訂了反移民法案,世界上各種分離勢力、主張都大行其道,而中東國家
和以色列的衝突似乎永遠不可解,也許我們應該重新說一個古老的聖經故事。

那是大洪水退去之後,諾亞的後代除了在老爸面前遛鳥,甚至還蓋起了巴別塔。他們計畫
攻打天國,在天國上崇拜偶像。據說那時候的人都說同樣的話,彼此都能理解。神一發怒
,人們再也不能互相溝通,一人要灰泥,另一人卻將磚頭拿給他。

用歷史的眼光看問題,就像是聽故事一樣,要求我們去思考和理解人的處境。我的高中國
文老師曾告訴我們:文學讓人心變得柔軟。這意味著,不下褒貶,而去理解其發生的原因
;這意味著,從倒影中掌握梅杜莎,小心不在狂熱中變成石像。

歷史學家Hobsbawn相信藉由理解歷史,我們就能掌握未來。黃仁宇說得比較少,但他仍認
為,歷史能幫助我們看清我們的立足點。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馬可波羅和可汗提到一個地獄的國度:

「在世者的地獄,並非未來的事;如果他存在的話,他已經在這裡,那是我們日常生活的
地獄,在共同的生活中形成。忍耐地獄的方式有兩種。第一種對許多人來說比較簡單:接
受地獄,並成為其中的一部分,直到你看不見它在那裏為止。第二種方式非常危險,需要
不斷的注意和學習:在地獄之內尋找不屬於地獄的東西,學會把它辨識出來,讓它繼續存
在,給它成長空間。」

如果我們願意以歷史的眼光去理解,我們也許就能辨認,那不屬於地獄的東西。總有一天
,當他人要灰泥,我們不會再拿成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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