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1日 星期一

愚笨的心


大概是在半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甜的辣椒。甜的辣椒來自一個伊斯蘭經的古老故事,我從某堂課上聽來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是滿有趣的。其實我更喜歡這個故事的另一種形式,它說的更漂亮、更聰明。那是Woody Allen的版本:從前有個男人,憂心忡忡地跑到一家精神科醫院的門口。他急切地告訴醫生:「我老婆病了,她以為自己是一隻雞。」「那你怎麼不把她帶來呢?」「老天啊,我還需要蛋啊。」

這真他媽好笑極了。如果要說這個笑話比甜的辣椒多告訴了我們什麼,我猜那大概是:不是兩個瘋子湊不在一塊。

莊子在〈齊物論〉說過一次「愛」這個字。錢穆這門大砲,雖然總有為政權服務之嫌,可是對他的學問我們卻不得不佩服。錢穆釋這個愛,說成是眼翳的意思,翻成白話文就是白內障。這句話配上這個笑話,倒是滿切合的。

古老的哲學家幾乎有志一同地告訴我們(包括莊子、佛陀、伊比鳩魯):「帶來痛苦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們對於事件的看法。」這句話其實是伊比鳩魯說的,不過似乎是還有點不完整。我覺得應該再多說一句:「帶來快樂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們對於事件的看法。」

最近我的身邊呢,發生了一些事情。我這個人啊,雖然總是裝著非常悲觀的樣子,其實是打從心底白癡地樂觀的。所以呢,要找我處理什麼事情,毫無意外地我都一定會搞砸,原因沒什麼,因為我總是想要把事情弄好,想要讓大家彼此諒解,想要這個想要那個,科科最後就是越搞越爛,像是個白癡。

我為什麼搞砸,搞的大家都很不爽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我對事件的獨斷看法所造成的。佛陀在初轉法輪中第一次說人生為苦,八苦的最後,最大且最根本的苦便是求不得。我們對事件的看法總是且必然地蘊含了一種期望,然而期望能夠達成的機率多半低的可憐。人之所以還能活的下去,那是因為我們總在賭那百分之零點多的希望。這其實便是資本主義能夠如此風行的主要原因,他們不停灌輸我們:你也可能變有錢啊,大家各憑本事吧!其實這一切都是狗屎,世界上多半的事情靠的只是好運和不公平的立足點,一種常見的解決方式是:我們把目標降低,已提升期望達成的可能,藉以安慰自己。

財富這種身外之物的事情是這樣,人與人之間就更不用說了。我們對他人總有一種莫名的敵意,這是演化學家和心理學家告訴我們的,因此人與人之間要達成理解是極其困難的事情。這可以直接地連結到哈伯瑪斯「理性對話」理論的困難:理性對話不一定能理解;理解不一定能接受。人人皆有看法,你想要大家理解彼此也是一種看法,而且還是一種特別蠢的看法。我想我大概就是特別蠢的一種人。

所以,我們該怎麼辦呢?佛陀說只要對這世界如實觀照,別帶著不切實際的期望,每個人都一中各表,都是亂表,一中還是二中,都是中二,都是我們自己幻想出來的錯覺。人沒什麼好苦也沒什麼好樂的,拍謝,事實很殘酷,不過你知道之後就成佛了。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成佛,不過莊子顯然給出了一條更具誘惑的道路:科科科科科人家印度人什麼都不要,可是你們沒發現當我們什麼都不要的時候,那就是什麼都是我的啊!你看看人家哲學系沒工作,其實就是什麼都可以作,科科不覺得這樣很爽嗎?

是很爽,我老實說,真的很爽。可是我們應該知道的事情是,當一件事情的看法可以為我們帶來難以計量的痛苦時,它所帶來的快樂至少也會等價地隨之提升;即使後來我們會發現其心理上的報酬不如預期,可是帶著期望、帶著看法,我們總是錯估一切。當我們錯估一切的時候,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的放棄帶著一種看法的誘惑。

那就是我。

隨期望滿足而來的心理報酬是消費性的,可是因為它的消費性,它強烈地令人無法抗拒。即使我的期望已經低等的像是單細胞的海藻蟲,卑微的不能再卑微,我還是像個得了白內障的瘋子不知方向,把自己把別人都弄得一團混亂。我實在不該這麼做的。

我一直告訴自己,感覺是蠢到不能再蠢的東西。最近有個連續劇,我同學推薦給我的,裡面講一對很好很好的男生女生,他們當了朋友當了好幾年,可是經過總總人事的曲折,他們因為「感覺對了」就在一起了,皆大歡喜,大家期待下一部會出什麼鬼扯的劇情。我四年前的時候認識一個非常純真美好的女孩,我因為「感覺非常不對」,不停地亂發脾氣,她心碎地哭了幾次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面。

告訴我,如果連續劇裡的好男好女真的就那麼好,那麼適合,何苦要等到多年才有那個機掰感覺?那又是為什麼,明明是喜歡一個人,卻會因此產生更多言不由衷而傷人無比的感覺?人真他媽悲哀。

四年後,我莫名獨斷的看法,還有那追求目標的熱誠,把整個參與這件事的人都狠狠傷害一遍。最屌的事情是,我還以「好人」、「負責任的男人」之類的姿態贏得大家的讚美。一開始我爽得很,誰不愛慕虛榮呢?可是第二天晚上,我記得那天看了計程車司機,一部陰暗至極的電影,我在床上靜靜入睡時,卻忍不住嚶嚶哭泣起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把事情搞砸了。原因無他,因為我始終放棄不了我的看法、我的期望,我的感覺。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又學到一個東西:所有的感覺都是屁,只有悔恨的感覺是真的。

我大可以在這裡花兩千字不負責任的大放厥詞,我也這樣做了,不過我必須為我獨斷而智缺的看法負責,我必須誠懇且靜默地接受所有評價、所有加諸在我身上的事物。我什麼都必須吞下來。是的,我當然可以大醉一場,好像哭過之後事情就會有所改變一樣。事情不可能會改變,我們能改變的只有自己,還有未來的自己。

可是我們真的可能改變嗎?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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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想說一點關於開頭的歌的事情。

開頭的歌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喜歡的爵士鋼琴手Bill Evans的成名之作:Waltz for Debby裡面的My Foolish heart。我非常喜歡這首歌,也蒐集了這首歌的幾個版本。還是這個最棒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聽見這首歌,是在高中社團的社辦。在那個位於地下一樓、潮濕且充滿異味的房間中,大我一屆的鼓手學長用他的MP3撥這首歌。我還記得開頭的鼓,就好像靜靜下在深夜的雪一樣,靜謐而美麗。我因此喜歡上爵士樂。

高中得時候我讀過叔本華幾本書,雖然一知半解,不過倒是可以在這裡運用些「創造性的詮釋」。叔本華對世界的看法和佛教非常類似,他認為康德的物自體其實就是生的意志(這在後來影響了佛洛伊德)。人生注定是痛苦的,我們必定受到意志的作用,漫無目的卻又貪得無厭。可是叔本華告訴我們,至少,還可以藉著超脫時空的音樂得到安慰,那怕只是一點點。這樣也好。

我一直覺得爵士樂是一種本質上快樂的音樂。再怎麼慘,也只能像Bill Evans這樣自溺而已。事實上從他的音樂我們更多聽到的是憂鬱而非痛苦,而所謂的憂鬱呢,詩人告訴我們「不過是熊熊燃燒後的熱誠」罷了。

我總是能從爵士樂中得到莫大的安慰,彷彿所做的一切都能被原諒一樣。我真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的。四年前的我,和現在的我,究竟差了多少呢?會說一些漂亮的話,終於願意略施點小惠,還有什麼呢?還有什麼呢?

我愚笨的心。

1 則留言:

  1. 很高興你打開(雙關),並虛榮地希望與我有一點點關係。事情不可能改變,但是反省是真切的,我們也是確確實實可以改變的,只要你相信。偷偷告訴你,我其實還有第三個問題沒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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