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8日 星期六

Kai

1.
終於阿海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我說的是我們所認知的人類世界。但是說實話阿海是還活在這個世界的。他在這個世界有兩個小孩和一個從高中便在一起的美麗老婆,他在一家和自己讀的學系沒什麼太大關聯的貿易公司擔任人事部的經理,年收入加加減減勉強支撐一個家庭,還可以在年假時和家人去哪個遙遠的山林間泡泡溫泉住個兩三天,總而言之是那種普通人中的普通人。
為什麼我又要說阿海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呢?其實在地球上走動的阿海並不是真正的阿海,只能說是某種受某種母體操縱的機器而已。老實說地球人都是某種程度的機器,有些甚至祇是零件而已。不過倒是有很多人會對自己是機器這件事情感到生氣,其實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至少對努特人來講就是如此。
總而言之阿海在十五歲那年離開了家裡,離開了地球這個世界,正確的時間大概是2007年的10月16日,不過在努特星上是沒有曆法這種歸類時間的東西的,因此這也是阿海來到努特星後除了自己的生日勉強記得的日子。順道一提,阿海的在地球上的生日是1992年的1月4日。
在十五歲那個接近秋天的日子裡,天氣依然有點熱,不過也到了早上起床時需要加件外衣的季節了。那天阿海一如往常地在十點空無一人的家裡醒來,沒有太晚卻也不早了,NBA的例行賽依然已經開始了一點點,大概是第一節倒數十分、十一分的時刻。阿海走到廚房打開單門式的冰箱,倒了杯牛奶,然後攤在沙發上看著球賽。
就在這個看似平凡無奇、日日重複的早晨正進行著並且準備一如往常地渡過時,門鈴響了。我們攤在沙發上的阿海頭髮蓬鬆還穿著顏色可笑的睡褲,而他一動也不動的繼續盯著電視。門鈴響了第二聲,門鈴響了第三聲後,門外便毫無聲音。
此時,我們攤在沙發上的阿海並沒有感到任何一絲異狀,只是在心底卻無法克制地響起一句吶喊:I’m here on my own…...像是聲嘶力竭地在宣示這什麼呢? 它不停的重複、重複著,直到阿海感覺到自己的拖曳在木頭地板上的雙腳被溫暖的海水包覆。
阿海驚訝地向下看,他看見清晰見底的大片海水覆蓋了他位於五樓的家。遙遠的波浪聲傳來。該怎麼做呢?阿海想,然後他涉水而過,開了大門。眼前是藍色世界的仙子。
其實在看見那一切的時候,阿海曾經這樣回想,他的確是驚訝的,不過相反的,他卻好像對這一切早有預感,似乎他短短十五年的渺小生命就只是為了迎接這一刻而存在。那是種溫暖而墮落的舒適感,就像是柔軟黏稠的泥巴抓住了腦袋那個讓你驚訝、讓你不相信這一切的部分,而這迫使你去迎接這一切,緩慢而平靜地。
阿海看著眼前,那是是藍色世界的仙子,嚕嚕。她的皮膚很白,眼睛很美,有尖尖的下巴,但是身材肉肉的。那時她穿著一件白色蕾絲洋裝,上面有深桃紅色的花朵和藍色的水波,脖子綁著一條看起來像是從洋裝上撕下來的小絲巾,而嚕嚕綁著蓬鬆的單馬尾。
「你好,我是嚕嚕,我要帶你去努特星。」阿海還記得那個時候她是這樣說的。

「什麼?」阿海有些驚訝。不過嚕嚕卻一臉堅定,像是這一切都早已被預言好了。此時的阿海不知所措,眼睛卻不自覺地被嚕嚕的嘴角吸引,大概是在下巴和臉頰的交界,有顆漂亮的黑痣奇妙的在此存在著。
「我要帶你去努特星。」
「那是哪裡?」阿海很自然地就這樣問了,不然,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以你現在的智慧我恐怕很難向你說明。」嚕嚕微笑。
好漂亮,阿海想。
「好吧。」
好吧?阿海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他那時只記得自己沉醉在嚕嚕嘴角的黑痣和她的美麗微笑裡。而嚕嚕笑的更開懷了,她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阿海有點害羞,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看著嚕嚕了,所以他無可奈何地看著海水。聽見波浪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好蔚藍的水面,好溫暖的感覺,他這樣想。到底思緒被什麼東西罩住了?阿海就這樣胡亂地說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話。但是又怎樣呢?阿海想到這裡突然想嘆口氣,但又覺得這樣有些做作。
「好吧。」這次又不知為何的說了出來。
「那就走吧。」
「嗯。」嗯。

阿海緩慢地涉過了海水,他用手輕輕摸著覆蓋一層水廉的電視,嘗試用指間感覺發光的粒子和水的流動。他向嚕嚕的背影望去,太陽高高地照著,而在阿海五樓家裡窗戶的外頭,停了一條樣子古老奇妙的船,就像是海盜電影裡出現的那種。
總覺得嚕嚕的背影似乎在笑著,阿海看著這一切,肚子被一些飛舞的蝴蝶充滿。
船突然開始緩緩地在半空中翻轉。轉到某一面時,它從一個開口伸出階梯。階梯如船身一般,一樣散發著古老的氣息,階梯由看起來年代久遠的混凝土和沾滿煤灰的木頭組成,它緩緩衝破了阿海家的陽台,磚頭散落一地。
此時,阿海看著五樓外的天空,那已經變成一片美麗而遼闊的大海,望而無際。木頭的門打開,嚕嚕掂著腳步走了進去,阿海跟著走上去。
「把門鎖緊。」嚕嚕頭也不回的說。
阿海轉身將那有點生鏽的圓盤鎖緊,他聞聞雙手,有股血的味道。他走上樓梯,感覺自己身在船的中央,他看見用來取暖的火爐,而上方是格子狀的烙鐵,煙霧順著陽光灑下的洞口向上翻騰,他看著眼前的一切感到暈眩。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有種感覺,但是卻不知道如何說。
阿海知道自己一直提心吊膽地呼吸著這樣活過來的。至少在他十五年短短的人生中,已經有無數次發現世界不總是如同大人所說的一般美好,也有好幾次無可奈何的只得嘆氣。不是說沒有嘗試相信自己能改變這一切,人可以開創自己命運之云,事實上,阿海就曾經為了真正想要擁有的東西聲嘶力竭的爭取,不過一切結果總是苦痛,即使你得到了短暫的滿足,卻也只是等待著更大的失落。但是,這一直壓抑著他的人生的東西卻在阿海看著煙霧翻滾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溫暖的海水掩蓋了一般,迷迷糊糊看著嚕嚕的背影在樓梯的盡頭,有種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從她綁著馬尾的手臂散發。好香。
阿海頹坐在火爐旁的老舊沙發上,他想著一些不屬於自己年代的古老搖滾樂,於是不知道是哪裡傳來了Beatles的Imagine,也許是阿海自己在腦海裡為自己播放的。
而不知何時,嚕嚕回到了沙發,她坐在阿海身旁。阿海靠著沙發,嚕嚕靠著阿海。他覺得悶熱無比。船正在遠離著你的世界,她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在她耳邊說。
努特星的萬物皆不會老去也無法老去。嚕嚕告訴阿海,努特星相對於地球就如同線和面一樣,她這樣說。

如果地球的時間如同一條永不回頭的線無盡延伸,努特星就像覆蓋這一切的平面。
2.
在嚕嚕和阿海離開了地球後,到達努特星的第一個星期,他們停留於一個不知名的港口。
就在這段時間裡,阿海注意到努特星裡,天永遠是藍,海也是,雖然偶爾會下雨,不過都是短暫溫柔的午後陣雨。他問過嚕嚕,嚕嚕告訴他在努特星球上,天氣永遠是這樣。
「偶爾會有雲啊。」嚕嚕像是想要補充什麼地說了一句。
「嗯。」阿海總覺得嚕嚕和自己還是有層說不上口的隔閡,即使已經莫名其妙地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
努特人不需要休息,也許是因為沒有天黑,阿海想想,自己似乎也好一段時間沒睡覺了。努特人不為飢餓而進食,但是在岸上白色如同整齊方塊的建築中還是有酒館和餐廳坐落其中。阿海覺得有點奇怪。
在停靠的某天,阿海自己一個人離開了嚕嚕的船,他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聽著潮汐的聲音。大概散步了兩個小時,阿海走進了名為Clifside Waltz,燈光陰暗的酒館。
酒館裡人很少,酒保打著黑色的領結擦著玻璃杯,看起來像是從老電影走出來的人。店裡輕輕播著年代久遠的Big Band。可能是Duke Ellington,阿海這樣想。
「喝點什麼?」酒保帶著令人舒服的微笑。
「啤酒。」阿海想嘗試點過去沒嘗試的東西,但是在喝下第二口時他就後悔了。好苦。
雖然一點也不疲累,但是阿海還是趴在吧台上睡了一會。也許只是想再試試睡眠的感覺,阿海趴在吧台不是為休息,只是單純地做到最小限度的靜止。
醒來後(阿海驚訝自己並沒有作夢),他和酒保聊了天。酒保喜歡讀地球人的文學和聽搖擺樂,最喜歡的作家是叔本華。
阿海問他現在撥的是什麼。
酒保說:「Take the A Train.」
「我比較喜歡Cool派。」阿海說。
「Miles Davis那種的嗎?」他問。
「不。」
阿海喜歡的是Bill Evans和Thelonieous Monk。
「所以你比較喜歡聽鋼琴,不過這兩個人還差滿遠的。」
「好像真的是這樣。」阿海這時才發覺,不過自己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而他在這時才想起自己忘了說Nat King Kole和Chet Baker……一大票的樂手。另外,Ella主唱的Take The A Train,是阿海最喜歡的版本,不過這些阿海都沒有說出口。
「我也喜歡他們,兩個人彈琴都很好聽。」酒保說完後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泡了一杯熱奶茶,他一邊泡一邊說:「雖然說我也滿喜歡Cool派,但,你不覺得搖擺樂比較熱鬧嗎?」酒保說完把熱奶茶遞給阿海,阿海稍稍點個頭致謝。酒保之後把啤酒幫阿海丟了。
「是沒錯。」他喝了一口才回答。熱奶茶很溫暖,很好喝。
之後他們陷入一段沉默,阿海看著店裡面牆上掛著的不知名的畫作。
「你會想地球上的人嗎?」過了不知道多久,酒保突然問。
阿海聽到這句話後,先是有些驚訝,但還是決定細細地檢視了一遍自己的心。雖然想起一些朋友和爸媽或者阿公阿嬤時,自己還是有點難過,不過隨著時間越過越久,現在越來越覺得一切已經越來越無所謂,即使這一切仍然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還好。」阿海這樣回答。
酒保點點頭,他隨後又問。
「你喜歡努特星嗎?」
阿海想了一下。「不知道。」
「什麼意思?」
「感覺……像是我一定得在這裡一樣,沒有什麼喜不喜歡。」阿海有點不確定的說,他不太能掌握那種感覺。
「是嗎?」酒保笑了笑。阿海不知道酒保的表情代表什麼意思。
「你覺得我存在嗎?」酒保又問。
「什麼意思?」阿海感到一點點不對勁。
「我說,喜歡搖擺樂,會做好喝的調酒的我,對你來說存在嗎?」
阿海看看酒保的臉,依然是微笑的,但是越看越久越覺得酒保宜人平靜的五官像是覆蓋了一層肉色的模一樣,越來越模糊。他用力地揉揉眼睛想再努力地看看這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
然而,酒保依然微笑著:「這樣說好了。簡單來說,這世界是建立於相對的,我這麼說你懂嗎?」
「嗯,大概知道吧。」他決定低頭看著奶茶。
「我和你因為有區別,我們才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而這一切的區別又是因為時間和空間不滅相續。」
阿海對這有些疑惑,但是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酒保不知道有沒有看見阿海的疑惑表情,總之他是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
「對於地球人,你們堅決的相信人是有意志的,而這也是這個世界建立的前提。因為你們具有感知能力,這世界的樣貌才在地球人的腦子裡存在。你同意嗎?」酒保一邊講,邊拿了張便條紙寫下意志和感知能力等等幾個關鍵詞。
「應該吧。」阿海啜了一口奶茶。
酒保保持著微笑,繼續說:「但是啊,在努特星,時間雖然移動著,但是我們卻沒有『從前』和『未來』這種概念。當然這一秒和下一秒我們依然可以分辨,但是前兩秒呢?我們只能感受到這一刻與下一刻,卻無法了解一小時、一天、一週的意義。當然空間對我而言也是如此,你看到我做的美味調酒,但是我並沒有這樣做。我什麼都無法做,就像你深愛著的嚕嚕一樣,我就像是流動的風唱著歌,但是風真的會唱歌嗎?」
阿海努力地仔細聆聽,不過卻感覺自己提不勁來。他看著酒保寫下的字詞,試圖將這一切串聯起來。而酒保稍稍停頓後,又繼續說了。
「如果人存在的世界是建築於時間於空間的相續性,也因為時間和空間的不滅相續性而存在,所以你身為一個具有感知能力的『主體』在此前提下建立了你的世界。但是,努特星是一個時間不會流去也沒辦法流去的空間,那麼這樣子我的存在或者嚕嚕的存在真的可以成立嗎?」
酒保一口氣說完這一切,阿海猶豫著該回些什麼,他還是不懂。
正當阿海正不知所措時,酒保看著他的臉,笑了笑,順手把便條紙給丟了。阿海也笑了笑,很靦腆的笑容。
「可以幫我放Waltz for Debby嗎?」阿海突然問。他不知道自己在幹麻,不過就是很想聽聽Bill Evans。
「是可以啦……不過我可以放Cannonball的Capital years嗎?」酒保苦笑著。「我現在突然很想聽。」他隨後補充一句。
阿海有點訝異,不過嚕嚕的船上也有Waltz for Debby,他想,回去再找嚕嚕一起聽好了。所以阿海點點頭。
「謝謝。」酒保開心地說。
而當阿海聽著Cannonball那張現場的Work Song心裡好像感覺到了什麼,那只是那張專輯的第一首歌。他想起,很久以前在爸爸某個朋友的店裡看到的Cannonball的黑白照片,而自己曾經有一段時間把Cannonball當作是自己的偶像崇拜。他那時愛他開朗介紹表演曲目的熱情語調,連綿不絕又激昂無比金色音符總是使他不由自主的笑起來。那是源於某種自己一直缺少的而不停尋找著的什麼嗎?他想起自己最終發現Cannonball對他而言只能算是個童年無法實現的夢的雛型,而也在那時阿海發現,Bill Evans的鋼琴才真正能夠滲透他心裡最脆弱的部分。他想起自己每次聽Bill Evans都感覺自己身處於某個老舊斑白的房間裡,那裡太陽巨大強烈而蒼白,自己躺在床上聽著蟬再窗外不停的叫著,卻一動也不動地為了逝去的夢哀悼。
「啊,我該走了,船上還有一些事情。」阿海突然想起,從這一切抽離。嚕嚕說過今天要準備離開這個港口了(這港口又叫做什麼港呢?阿海還是想不起來,也許根本沒有名字吧)。
「那,再見。」酒保微笑著,說。
阿海走出了酒館,想在回頭看看時,那個寫著美麗字母的招牌已經不見了。
他在用力想想酒保的臉,卻只想起那時候想起的Cannonball那張滿是汗水的黑白相片。
一切實在有點奇怪。阿海邊走在毫無人煙的白色鵝卵石街道邊這樣想。
3.
回到船上時自己眼中的景物似乎有點不一樣,阿海想,不過,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他走上船,看見嚕嚕在床上趴著看著書。嚕嚕今天穿的是白底黑色點點的小洋裝,底下穿著看起來有些緊繃的深色牛仔褲。
「嗨,」阿海敲敲嚕嚕的房門,說。「我可以進來嗎?」
「好啊。」嚕嚕的語調像是剛長新角的年輕公羊一樣輕柔。
那是一篇名為「翡翠之中」的小說。阿海只看了下半部,有幕場景是青春期男女主角在悶熱的房間裡緩緩地第一次做愛,阿海覺得這篇小說寫得很哀傷,但是結尾卻不怎麼樣。
「今天要吃飯嗎?」嚕嚕看到一半時突然問。
「我不太餓。」
「嗯。」
嚕嚕的眼睫毛在陽光下很漂亮。阿海感覺到從窗戶透過來的陽光中有些漂浮的灰塵,他們不規則地漂來漂去,在這片光束中流離,就好像人一樣。阿海這樣想。
「欸,為什麼妳要帶我來努特星啊。」阿海說,試著假裝自己只是隨口問問。
「你覺得勒?」嚕嚕還是看著書,微微笑。
「老實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怎麼知道。」
「什麼意思?」阿海又感覺到莫名其妙了。
「你知道的。」嚕嚕還是一樣的表情。
「我知道,」這時阿海惡作劇地說:「因為你愛上我了。」
「騙人。」嚕嚕也開懷地笑了。
他們暫時一起沉默地讀著小說。
「欸,我問真的啦。」阿海還是沒辦法就此打住,他在心裡決定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幹麻?」
「你幹麻帶我來努特星?」
「因為我愛你啊。」嚕嚕竊竊地笑了。
「真的?」
「假的。」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覺得我不愛你啊。」
「什麼啊?」阿海覺得越來越莫名奇妙了。
嚕嚕微笑不語。
「怎麼今天酒保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阿海嘀咕。
「是嗎?」
「妳認識他嗎?」
「我知道啊,他都喜歡講一些怪怪的話。」
「對啊,我都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不過啊……。」
「不過什麼?」
「有時候我也會覺得他講的好像是真的。」嚕嚕笑容漸漸掉了下來,他把書蓋在床上,盤起腿,和阿海面對面坐著。
「什麼意思?」阿海趕緊坐起身來。
「就像……」嚕嚕似乎正苦惱著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
嚕嚕思索了一會。
「我也不知道……。」她苦笑著。
但下一秒嚕嚕又突然說:「啊,我知道了,嗯……就像是吃不吃東西對我們來說都無所謂,有沒有名字也是。因為我們是一直存在著的啊,我們努特星人不會改變什麼,也從來不知道要分辨自己和別人,同樣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必須的。就像我現在正看著這本小說,但是就連我也不知道是我是真的喜歡還是只是為了要和別人有所區別,我這樣說的意思你可以了解嗎?」嚕嚕說完後用試探的表情看著阿海。
「嗯……」阿海皺眉。嚕嚕看起來有些失落,似乎懊惱自己沒有表達清楚。而阿海思考著要怎麼告訴嚕嚕。
「這、這樣想想,地球人好像也是一樣,」阿海提高了音量,嚕嚕很有興趣的看著他:「就像是這世界上很多人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或是硬是去看一些自己不喜歡也看不懂的東西,嗯。」他有些不安的說完。
「唉……你是說到了是地球人那些無聊情緒產生的無聊行為,只因為他們這樣才感覺自己被認同。但是我們努特星人是更大層次的問題啊。地球人啊,注定得死,所以你們才有新生,但是努特星人卻沒有誕生和死亡,我們就像是組成這世界最原始的東西一樣一直存在著。而問題在於:我們喜歡地球人的東西、我們愛上地球人真的是因為我們喜愛地球人多樣的情感?還是我們只是想證明我們存在呢?或者更深一層的,我們的意志到底是因為地球人的意志而才是存在的嗎?照那個酒保的說法的話,我們是無法在這樣一個主客無法運行的世界存在的啊。若假設我們只是類似物質的存在的話,最終意志也會在這樣的情形下消失殆盡,到頭來我們也只是一種像風一樣的東西而已。」
阿海看著嚕嚕慢慢變得著急地說完這些,他感到有些激動。
「但是,我在這裡不是嗎?我愛妳所以我在這裡,而且我也相信妳是愛我的。因為這樣的關係我在這裡感受你們,所以妳是存在的啊,就算只在我腦海裡。因為我在這裡看著妳,想像以後和妳的生活,我才不管這一切是不是只是我心的投影,就算妳像風一樣我也根本不在乎啊。我可以聽見妳的呼吸,即使妳的呼吸不存在任何意義,但是我還是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啊。」
「但是、就算你願意相信,存在於這裡就代表著我們不會死,也不會消失,我們不會有結果也不可能分開,最終你只會厭倦這一切,對於自身的存在感到疑惑,就像酒保一樣,儘討論一些悲哀的事實。」嚕嚕說到後來語調也漸漸低了,低下了頭。
阿海沒有立即回答,他思考著要說些什麼。
他想要保持激動,就像是要回應嚕嚕的低落樣子。但是他其實搞不太懂什麼存在不存在的東西,努特人和地球人一樣說話都太快而且也太情緒化,也不想想人家聽不聽的懂。但他的確真的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那是種阿海從未擁有又或者是曾經擁有但是丟失以久的感受,他覺得有點陌生但是又熟悉無比,就像是和偷偷暗戀的女生面對面聊天一樣緊張卻很開心。他想要直視嚕嚕的眼睛告訴她些什麼,說些自己並不真的了解但是卻是確實存於這宇宙的無敵真理;他想說些什麼,即使不是照著自己的理性說出。
所以阿海在經過了兩、三秒的時間後在腦中進行了自己絲毫不自覺但是確實是這樣地做了的精密計算後,終於知道自己該在這種時後說些什麼了。於是,阿海決定用他最熟悉的語言說出,即使力量可能聽起來不那麼強大,但是他想嚕嚕應該能夠了解。
阿海抬起他的眉毛,露出很久以前曾經被別人稱讚的漂亮眼睛。

「好吧。」

好吧。阿海這樣說出後不自覺開懷的笑了,他總算感覺自己的生命在短暫而苦痛的匆促旅程找到了也許是太過於提前的終點。也許在別的地球人眼中,這和米蟲或是自殺者所放棄的沒有兩樣,但是阿海覺得,自己在決定離開地球後,就已經悄悄地決定別再理會這悲哀的世界強迫給他的一切概念了。
而當嚕嚕聽見這句話後,先是遲疑了一、兩秒,接著便全心全意用自己美麗的微笑接受了。不久,她和他看著彼此、聽著彼此笑聲迴盪在老舊的船上。那晚嚕嚕和阿海緊緊相擁了好久,阿海全程都覺得自己的肚子輕飄飄的。

「你之前曾經喜歡誰嗎?」
「我之前很喜歡一個女孩。」
「她叫什麼名字?」
「遙。」
「為什麼你們最後沒能在一起呢?」
「沒辦法,因為我愛的是妳而不是遙啊。」
4.
那天晚上阿海很想和嚕嚕做愛,這是他第一次感覺自己那麼渴望與另一個人結合。但是他沒有,他也永遠不會,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永遠的和嚕嚕結合了。
阿海之後便在努特星永遠地生活了,而在努特星上永遠就是永遠,沒有別的可能性。他知道自己和嚕嚕不會死亡也不會凋零,偶爾也會想起關於厭倦的事情,不過他似乎已經快忘記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了。阿海在靠岸時經常去找酒保,他已經可以完全的辨認酒保的臉了。酒保現在很喜歡阿海介紹給他的Coldplay樂團,經常追問阿海A Rush Of Blood To The Head這首歌的情境。不過,他最愛的書依然是意志世界與表象世界。
有時候阿海回想起這一切時也會有些心驚膽跳,如果那天從酒館走出來時自己心中對於時間的模樣完全崩塌了,說不定就無法擁有現在擁有的這一切了。但是若真的演變到那情況,說不定自己也可以完全接受那意志崩壞的結局。不過阿海不知道也懶得再去想了。
其實,阿海並不覺得酒保所說錯了,酒保是正確的,不過阿海還是想要對這世界擁有一些些的感動。聖者並不是那樣好當,即使這世界是確實的真如他們所說。
也許這一切都只是阿海心的投影,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愛著嚕嚕的,他並不想看透這一切,就算就在那天和嚕嚕相擁時他曾驚訝地發現,嚕嚕和他記憶中的遙長的一模一樣。
阿海是確確實實地是脫離了這個地球了,雖然他對人的愛欲還抱有渴求,而他也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風在輕輕地唱歌罷了,不過那又怎麼樣呢?如果能和自己心愛的人永遠地擁抱那這一切又有什麼重要的?若是還對此有什麼不滿的話那就只能嘗試自殺吧。
不過令人難過的事情是,在努特星自殺你只能感受到痛苦而已,因為死亡這件事情在努特星上是不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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